清明时节雨纷纷，路上行人欲断魂。又是一年清明节，在这缅怀亲人的季节里，我带上香蜡纸钱和鲜花，来到我的出生地，离县城五十公里外的故乡——厂窖镇肖家湾村，为祖坟“挂山”。
路边树木新叶鲜绿，田里地里，油菜花谢结夹，一片苍色，连续几天雨水冲洗，沟边的野草也显新鲜。我踏上松软带水的田塍，来到了奶奶的坟前。看到坟墓上杂草随风吹动，不禁想起奶奶的灰白头发，想起五十年前那碗光头面。
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，也是父亲去世的那年，我在离家五里远的肖湾中学读书。
一个冬天的下午，北风呼呼，天色阴暗。下午第一节课下课铃声响后，我走出教室时，在南面第一栋教室里读书的同村同学快步向我走来:“你奶奶在学校南边水沟前喊你的小名，喊了好久了。听住在旁边的老师说，已经呼唤你一个多小时了。”
随着同学指的方向，我一路小跑，穿过一栋教室来到沟边，远远看见奶奶身穿黑灰泛白破旧的土布衣服，腰里围着同色长围裙，头上围着黑灰色围巾，没有裹住的灰白头发在风中摇曳，奶奶脸色灰黄，背脊微驼，双手拄着那根使用多年，深红发亮的竹棍，浑浊的眼神望着学校这边。走近了，奶奶脸上纵横的沟壑越发的深刻，我不禁叫到：“奶奶，是我呢。”她慢慢启动瘪瘪的嘴唇:“喊了好久哒，你都冇听见。”稍作停顿后说:“走，到街上吃碗面。”
上课没吃午饭的我此时已是饥肠辘辘，一听吃面，联想到面的香味，我心里很是渴望。我和奶奶向肖家湾面馆方向缓缓前行，奶奶眼睛不好，视力微弱，走路要用竹棍两边探路，加上一双裹脚，步履蹒跚，走得很慢，我怕耽误上课，牵着奶奶的竹棍向面馆走去。路上奶奶说道：“捡的那些黄麻绒，今朝背到街上卖了几角钱”。
穿过麻石街，来到了面馆。馆里只有柜台售货员和煮面大妈，没有一个顾客。奶奶怯怯地走近柜台，从贴身内衣口袋捣出拆叠的手帕，再打开手帕，小心地拿出一角纸币递向售票员说:“一碗面。”顺手接过刻着横杠的竹签，竹签是用来换取面条的凭证，转过身来递给了煮面大妈。
我站在灶台旁，分享大妈煮面的整个过程。大锅的水是开的，大妈抓了一团面条丢入锅里，瞟了我们一眼后，又从篾篮里抓起几根面条添加到锅里，她的善良让我心生感激。长长的竹筷在锅里搅动，面条在锅里沸腾翻滚；只见她熟练地用小勺在大碗里放些溶猪油、盐、葱和酱油，再舀了一瓢老汤，然后将煮好的面条捞起放进碗里。
我小心翼翼地将面条端到奶奶坐的桌上，在奶奶对面坐了下来，邀请奶奶道:“两个人吃吧？”奶奶很快的告诉我：“早饭吃得迟，不饿，你吃吧！”
我拿起筷子，眼前的面热气腾腾，香气扑鼻，面条在碗的中间，被大妈堆放得很整齐，很漂亮，一层一叠的，象个艺术品。面汤泛着油珠，油光闪闪，葱花细碎翠绿，把整碗面点缀得更加完美诱人。我一边欣赏一边吃了起来。馆子里的面太好吃了，塞在口里满口清香，不用多嚼，一唆一吞就进肚里了。几口面下肚，中脘饱胀，遍身暖和。面吃完，端起碗，一仰脖子，两口就把面汤喝得精光。
奶奶坐在对面慈爱的看着我吃完这碗面，我吃完看她的时候，她把目光移向门外的街上。奶奶的竹棍抱在胸前，两个衣袖肘部补着很大很粗糙的补丁，袖口破烂，看得见旧黄的棉絮；两手褐色，手掌有很多扯黄麻绒留下的伤口，看上去不太干净；布满皱纹的脸很显苍老，混浊的眼睛盯着街上的某处，泪水不停地浸出眼眶，她不停地用手帕两边擦拭。此时的我很清楚，奶奶的眼泪有眼疾的问题，还有其他缘故......
这时，她苍白皱褶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后，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:“走吧！莫耽误读书了。”随后，我牵着她走出面馆，走出小街，走到她开始喊我的沟边小路上。
学校上课了，操场空无一人。我正要转身时，奶奶边说边递给我身上仅有的几个“银壳子”，“这里有两角钱，饿了吃碗面。”说完慢慢转身，拄着竹杆，迎着北风，上了回家的路。
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。我小时候就知道了奶奶的苦难身世。在我父亲6岁的那年，亲奶奶童氏在厂窖瓦连垸开荒斩草、围垸造田时染病身亡。爷爷带着五个小儿女接进了这个奶奶焦氏。
一九四三年五月，日本鬼子进犯厂窖，制造了震惊中外的“厂窖惨案”。瓦连垸是实施烧光、杀光、抢光“三光”政策重灾区，爷爷奶奶东躲西藏，卧在豌豆地里躲了两天两夜，虽然躲过了日寇的屠刀和子弹，但家里猪、牛被抢光，乡亲们的房屋都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得精光。一家人无家可归，四处逃难，靠讨米要饭才活下命来。
爷爷奶奶努力把儿女养大成家，刚刚解放，爷爷在连续湖里罩鱼时不幸溺水而亡，几年后，正是壮年的父亲又患不治之症离开人世，这给奶奶和这个家打击沉重。无依无靠的奶奶只能由生产队照顾吃“五保”，住在不足十平方米低矮的茅草屋里，生活主要来源是队里给的四百斤稻谷，两斤菜籽油，三斤棉籽油。喂了一个鸡婆，攒些鸡蛋兑换盐和酱油。
奶奶没有亲生儿女，但待我父亲兄妹和我们这些孙辈视为己出。在别人眼里，也许奶奶的外表略显丑陋，但在我心里，奶奶是世上最温暖最慈祥的！
绵绵春雨中，我跪在奶奶墓前，想起奶奶对全家人的付出和慈爱，想起几十年前的那碗光头面，思念和酸楚涌上心头，泪水模糊了双眼！
五十年过去了，我也已经退休在家，含饴弄孙，过上了舒适安逸的幸福生活，每当我回忆少年时光和曾经的亲情记忆，我都会想起在那个寒冷的冬天，奶奶带我吃的那碗光头面。那段记忆深深的印刻在我的脑海里，永远忘不了奶奶那在寒风中颤抖的身影！永远忘不了奶奶那声声的呼唤！
——奶奶，我们感恩您为儿孙的温暖慈爱，永远怀念！
2023年4月于南县 张宇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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